东郭放有一支风笛。这是一个秘密。一个世人皆知的秘密。据说,风笛之中封印了一个受诅咒的灵魂。她有着仙子般美丽的容颜,恶魔般无边的法力。人人,都想将她占为己有。
那天,我翻越了两座高山,终于在紫蓬山之颠,寻到了东郭放。他迎风而立,长发被风吹得散乱飞逸,使他显得飘渺而空灵。
他在吹笛,一首非常好听的曲子,被他吹得哀伤缠绵。我睁大了眼睛,定定地看他,看着两行清泪,从他微闭的眼中,舒缓而有节奏地流淌下来。我觉得,他很男人。
是的。他很男人。男人也流泪。男人与非男人的区别就在于,他们流泪时,是脸在动,还是心在动。
东郭放的面部很清淡,但我看在眼里,却感觉到了他满心的伤痛。
“我好像认识你。”我打断了他。
他终是停住了笛声,睁开了眼。见到我的一刹那,似乎有了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。许久,他吁了一口气,道:“何止是好像。”
“你叫东敦放?”
“是。”
“你在这里带罪清修?”
“是。”
“你犯了什么罪?”
“不可恕的罪。”
“那你终日都清修些什么?”
“修身,养德,造福人间。”
“你有求必应吗?”
“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。”他笑:“找我什么事,丫头?”
“没什么。”我道,“我只是,来看看我的风笛。”
“你的风笛?”
“虽然现在还是你的,可是,不久她就是我的了。”
“哦?”
“只要——我杀了你。”
他又笑了。似乎不信。
“很难吗?”
“不难。”
“的确不会太难。因为你说过,你有求必应。那么现在,我要杀你,你便站好了,让我来杀吧。”
他笑着,张开双臂,将胸膛完全地暴露在我的面前,毫不躲闪。嘴角,却是满满的自负。
我抽出银牙,直刺过去。只一瞬,剑便已没入他的胸口。鲜血,喷溅了一地。
他居然——居然真的不躲不闪。
银牙“叮当”一声,跌落在地。我呆呆地站在那里,瞠目结舌。
“你……你为何不躲闪?”
“你要我让你杀,我为何要躲闪?”
有泪,顺着脸颊滑翔而下。我急急地冲上前去,捂紧了他的伤口。
我想我是万分惊诧的。我不明白,像他这么有求必应到如此地步的人,又拥一只人人觊觎的风笛,怎么还能活到今日。
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。
我问他,他的回答却是:“因为,没有一个人傻到,在它解封之前便来争夺。因为拥有它的人,必须要清修五百年,替被诅咒的灵魂赎罪。”
“原来你本无罪,你赎的,是她的罪。”
“她的罪,便是我的罪。”
“没有人比你更傻了,所以,才没有人来争夺,是吗?”
“似乎正是如此。”
彼时,我正在山林中的一棵树上替他摘野果,而他,则轻捂伤口,悠闲地躺在树下。
我于是从树上跳下来,双手叉了腰,站到他面前,对他说:“我却不傻。所以,现在我改变主意了。我不仅要你的笛,还要你的人!”
东郭放的伤好得很慢。不知是因为我的剑术太过精湛还是他因为常而年斋戒身体羸弱。当然,我更乐于相信前者,而事实却似乎更偏向于后者。
不管是因何,我总算有了一个留下来的理由。
不久之后,我发现清修实在是一门无聊的课程。它是对人性最极端的泯杀。
不杀生,不偷盗,不妄语,不饮酒,不眠坐华丽之床,不打扮及观听歌舞,正午过后不食……这些,还只是根本。根本之后,还有着更多的条条款款,细微末节。
我不得不相信,只有最傻的人才会接下这种苦难。五百年,多么漫长的岁月。一不小心,沧海就会变成桑田。
《泪沧海》,这便是初识时,东郭放吹奏的曲子。
看他吹得那么动情,我便想着,这应该不仅仅是一支曲子那么简单。
后来,我实在无法忍受他吹风笛时的忘我与投入,无法忍受的,是自己心里胃里弥漫而起的酸味。
于是我索性每日留给他几个时辰独处的时间,而我自己,便呆在另一个僻静的角落,俯首看向山下。
那里,叫人间。
人间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地方,你能想到的事物,这里都有。我喜欢在黝黑的夜里,站在山顶,看那山下的万家灯火。每一点灯火背后,都有着一个故事。美丽或者悲伤,凝重或者颓唐。
那时候,我便感觉自己似一个黑暗之神,高高在上,将人间的一切尽收眼底,一切一切,全然在我的撑控之中。
而事实上,东敦放是人,我也是人。只不过,我们不同于那些星星点点灯火之后的平常人们,我们,是有修行的人。修行的最高境界,向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分岔而去。或成仙,或成妖,完全看造化。
东敦放却否认了这一点。
“不是看造化,是看心术。他说,“心术,这对修行者来说,非常重要。”
“可是,如果必须要像你这样清修数百年才可以成仙,那么,做妖,倒也是件美事。”
我一度以为,我的终点,必然会是妖。因为一切对我,来得太过简单。
我甚至不知自己的父母姓甚名谁,不知我如何来临这世上,更不知,十六岁之前,我都经历了些什么。
我只记得,十六岁那天,我从百花丛中醒来。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对我说:去紫蓬山之颠,找到东郭放。
而彼时,我似已有了百年道行。
我决定令东郭放解脱。
当我以一片祥云的姿态落入人间,人群立即纷扰开来,人们纷纷跪拜在地,以为神仙降临。
我挂着甜甜的笑,走到一名屠夫面前,道:“给我一斤狗肉。”
当我重新飞天,人们齐齐高呼道:“观音菩萨!”
心里不觉有些好气,却又好笑。想那些俗人们,只认得一个所谓的观音菩萨吧。那些养尊处优,香火不断的菩萨们,必定一个个肥头大耳,膀大腰圆。哪会有我这般貌美婀娜。
想想不服,便又折了回去,以我能控制的最详和的声音说:“我不是观音,我是落裳,紫蓬仙子,落裳。”
回到山顶,我径直去了东郭放每日吹笛的地方,早早生起一堆火。
那堆狗肉被我放在火上,烤得滋滋作响,香气,也弥漫了开来。
说是一斤,那屠夫却似给了我十斤之多。
这便是人。
若是一个穷人来赊一两肉,怕也是不行。而一个仙人,便可以两手空空,换回甚多。
人们只知,人往高处走,水往低处流。却无人知晓。那高处,是如何的清冷孤独。
就像东郭放。我坚定地认为,如果不是我这么好心肠留在紫蓬山陪他,不用五百年,他也会寂寞至死。
落裳庙的香火依然很旺。偶尔,我会去取一些人们贡奉的素果。
那一日,却被人们生生撞见。人们见到我,大不如先前的恭敬虔诚,而是惊恐万状,抱头鼠窜。喊道:“妖怪!有妖怪!落裳仙子救我!!”
同样的一个人,换了副面孔,便从仙子堕落成了妖魔。
原来,这便是人们对事物的衡量标准。
落寞而返。只觉得满肩孤独。
东郭放,就站在高高的山头,看着我的步履凌乱。眼里,是温柔的疼痛。
他仔细地替我画了一副新的面孔。虽没有昔日那个落裳的鲜艳娇媚,却是干净透明,清纯如水。
忍不住欢喜爱不释手。
原来,这便是我在东敦放心中的样子。
落裳庙里出现妖女一事还是不胫而走。人们渐渐冷落了那曾经带给我无尽虚荣的小小庙宇。
“难过吗?”东郭放问我。
我摇摇头:“你说过的。那些,不过只是表象。功名利禄,都不过是一现之昙花,终不能久。”
祸事,却还是来了。
人们重新建了一座庙,重新供奉了某一位“仙子”,而后,祈求他去捉拿落裳庙内的妖女。
一场恶战,不可避免。
二人对峙之间,我感受到她强大的邪恶之力。——原来,她才是妖。只不过变幻了一张精致面孔,便令人们黑白颠倒。
不过十招,我已不支。仅凭我这百年道行,凡胎肉骨,哪里是千年妖魔的对手?
十指尖尖,化作利器,向我眉心点来。我闭上眼,满心全是东郭放吹奏风笛的样子。
东郭放,我若战死在此,你也会偶尔站在山头,为我鸣笛哀思吗?
熟悉的笛音,果真在耳畔响起。东郭放默念佛咒,顺着笛音飘撒开来。那妖女心怯,一个障眼之法,逃之夭夭。
转身,东郭放却口喷鲜血,瘫倒在地。我正欲上前扶他,不料体内一股邪气上升,一个踉呛,眼前一黑。
再次睁眼。我居然是在东郭放的怀里。抬眼看他,竟迎来了满满爱意。
这突如其来的幸福,实在让人感觉太不真实。我红了脸,羞羞挣脱开来,支起虚弱的身体。
他却开口了:“落裳,我问你,都发生了什么事?我为何什么都记不起来了?”
“什么都记不起来了?那你为何知道我叫落裳?”
“是。我只记得,你叫落裳,是我的爱人。其余一切,在我脑中皆成空白。”
我怔怔地看他,心道:东郭放,你说过,做人是成仙,冥冥之中皆有定数。那么,这便是你的定数吗?你汪定无法成仙,无法修得与她的相守。而我,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。
那夜,我似每一个新婚的女子一样,娇羞而缠绵。我沉溺在东郭放那宽阔的胸膛之上,不可自拨。
就在我们极尽欢娱之后,一阵轻柔的风吹过,风的那头,静静站立了一个白色身影。
那是怎样熟悉的一张面孔!分明就是曾经的落裳站在面前。
而我知道,她不是落裳,更不会是蝶香。如果说蝶香的美是冰,通透了孤高清冷,冰清玉洁。那么当初的我,便似一团火,奔放热烈,生生不息。
而面前的女子,有着冰的宁静,火的浓烈。幽怨的眼眸里,情深似海。
这份情,自然不会是对我。我刻意挺了挺胸,警觉地将东郭放挡在身后。
“东郭放,你还是破了戒。”
“你是什么?怎么可以檀闯他人的居所?”未等东郭放开口,我抢先斥道。
她笑了,看我的眼神居然有着一丝欣慰。
“落裳,谢谢你。”她说。
我一时懵了。“谢我?谢我什么?”
“谢谢你让他破了清修之戒。我苦等了三百多年,终于等来了这一天。”
东郭放也被她弄得莫明其妙:“你是谁?你在说些什么?”
她听得此言,怔了怔。却又接道:“你可以装作不认识我,也可以装作忘记了我的妹妹蝶香。可是清修之戒,你破了便是破了。你的赎罪,已经前功尽弃。
“你说的是些什么?我完全不懂!”
有泪,自她似水的眸中滴落。那应该是何等的楚楚动人,我见尤怜。而此刻,我却终于明白,女人的泪水,实在是最危险的武器。我握紧了东郭放的手,生怕一有闪失,他便失了魂魄般,离我而去。
“三百多年来,我一直苦苦守候,只等你愿意放弃清修,选择重新爱过。可你为何,会如此待我?”
东郭放将我紧紧搂在怀中。坚定道:“你肯定是疯了。我自然不去清修,自然要选择去爱,可是我只会爱我的落裳,这又与你何干?”
她却笑了,笑得诡异而妖艳。
“原来是因为她?这是我的错。我方才太心急,未曾告诉你,她只是我的泪滴幻化而成的女子,有着蝶香相同的容颜。她此生的使命,便是不择手段,令你破戒。如今,你淫戒已破,她使命已成,不久,便会回复到一颗泪滴的形态,随风而去。——我知道我这么做,甚有不妥。可是,念在我一片苦心,请不要怪我,好吗?”
“你错了。我并未曾破戒。”一个声音,却从身后响起。
回首,我却忍不住失声尖叫。——我看到另一个东郭放,正稳步向着我们走来。
“我们朝夕相处了那么久,我又怎会看不出她的身份?我更知,一切皆在你算计之中。她与妖女之战,也是由你按排。你令她中了情毒。必须与心爱之人缠绵苟合,才可保住性命。我若救他,便是破了淫戒,若见死不救,便是间接杀生。”
她定定地看着他,身体雷击般僵住,脸色煞白。“那你……”
“我只有学你,用泪滴幻化出一个男子,赋予他与我相同的容貌。他今生的使命,便是爱护着她,让她平安、幸福。”
东郭放缓缓道来,绕过我身边,却不敢看我的眼。
而我身边的他,然将我紧拥在怀,满脸无辜。我却只感觉,全身冰冷。
蝶谣,那个赐予我生命的女人,终是颓败而返。
我却不恨她。尽管她利用的我的痴情来留住东郭放,尽管她的意志决定了我所有的痴迷不过是一场幻爱。可是,至少她让我爱过。至少,我们深爱着同一个男子,便在心底深处,生出了些许惺惺相惜。
五百年,才过其半。我自抗不过我与生俱来的使命。连我自己也不知晓,我若继续存活于世,还将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,来逼东郭放就范。
我只有选择离开。
我站在紫蓬之颠,伸手接住一颗滴落的清泪,将它幻化成我的影子,告诉她:“去吧,找到东郭放的那滴泪,与他相爱厮守,沧海桑田。”
而后,所有灵气被我泄尽。我张开双臂,向着万家灯火的怀抱下坠而去。
笛声,又在身后响起。在凌空的最后一瞬,我终于听懂了它。
它说:蝴蝶,飞不过沧海。
闭上眼。回看我路过人间这一遭,不过是一曲《醉婆娑》,加上一曲《泪沧海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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